斫江

不明白

【弓茨】海藏

#幼少期

伏见推了把休息室的门,没能推动。那门大概是被什么东西抵着,笨重,踏实,牢不可破。伏见站在门边上抱起胳膊,尽量慢悠悠地查了十个数,方才抬手敲门。他手劲大,力道又足,把门敲得活像面锣鼓。

要是不细看,完全注意不到他头发丝里跳动的汗珠。“等十秒钟,再不开我卸门了。”

门丝毫未动。伏见不说话了,更加耐心的等着。抽动眼角暴露一些心绪。眼见又是十个数查过去,他听见有谁在跑步,沿途裹挟一路的叮叮咣咣,想必是来人动作太急加上步履不稳,把什么无辜的杂物撂到地上。门咣啷一下打开,沉重而令人牙酸的挪动声退却,露出七种茨那张不耐烦的脸。侦察兵一样快速扫一眼走廊,后撤两步,勾勾手指,把伏见邀进来。又小心的把门顶上。手搁在腰间,长长舒了口气。终于皱着眉头开腔:“你怎么找到这里来的?”

“烧成灰我都能认出你来。”伏见答非所问。他还想说些什么,看看七种茨的脸又把话收了回去,喉结用力的抽了抽。“鼻子。”

“啊?”

“你在流鼻血。”

七种茨短促的“啊”了一声,伸手胡乱抹一把,看着通红的手掌发怔。伏见皱着眉头打量他,后者晃晃脑袋,挪到洗手池前边,手撑在不锈钢的池壁上,肩膀塌下去,把半个身子探进水池里。然后,拧开水龙头。

水管不争气的停顿几秒,又像报复一样泄开,水流肆无忌惮地朝着他的头顶垮塌下来。打湿头发,脖颈,直至流进上衣和裤管七种茨闭气,又把脸伸出来呼吸,顺便朝后拨弄一把刘海,将更多水珠溅到更远的地方。伏见也没躲,任由他在水里反复扑腾,顺便打湿他本来算得上整备的衬衫。

等到七种茨确认自己算是被结结实实的浇透了,这才关上水龙头,弹簧一样起身,湿漉漉地冲着伏见笑。

伏见伸手捏捏眉心,眼睛在房间里巡视一圈,从橱柜的缝隙冢扯出一条算得上干净的毛巾来。团一团,像扔炸弹一样丢过去:“擦擦,小心感冒。”

七种茨懒洋洋的应着,把眼镜摘下来。“拿一下。”

伏见看他一眼,伸手接了。食指和中指夹着镜框。“怎么回事?”

“打架嘛,家常便饭。”

“不是说不划算?”

“哎呀我说大少爷,哪能什么事都顺着我的心思来。这里有无数蠢得要死的理由正期待着给你一点教训,但是想要事如人愿……”七种茨的声音在毛巾下显得有点微妙,“算了吧。”

伏见把眼镜举到与视线平齐,“谁干的?”

“想用私权?”

“单纯给我自己提个醒。”

“你用不着。”伏见听见细微的风声,伸手就是一抓,是那条毛巾。他用力攥了攥,湿漉漉的。不知道是不是心理原因,看上去隐约还带着点血丝。“你没事?”

“死不了。”七种茨说罢一瘸一拐地走过来,从他手里抽走眼镜戴上,眼角微微一动,“有点热啊。”

“你刚才让我拿着它。”

“这么老实?”七种茨笑笑,“不习惯。”

“会习惯的。”伏见举起胳膊,把毛巾递过去,“还湿着呢,再擦。”

“不用不用,你今天怎么这么麻烦。”

“你会感冒的。”

“真不用,感冒又不是什么大事。”七种茨别他一眼,“你要这么喜欢它,干脆自己留着用吧。我也没什么能留给你当纪念的。”

“我要纪念干什么。”

“预备你随时离开啊,或者我更倒霉一点,在你逃离这个鬼地方以前就被什么人派去战场炸成碎末了。”七种茨笑,“留给你还能做个纪念,省得万一人回不来连个衣冠冢都做不成。咱俩这点缘分,也算是用上了。”

伏见的手臂渐渐放下。喉咙里咕哝几声,压低声音开口。

“那里,我说是集训场上,我看见一滩血。”

“……啊。”

“很多人围在那里,里三层外三层的,看不见受伤的人是谁。我也没看见你。”

“嗯。”

“但你把袖章落在那里了,撕扯得不像样子。还有遍地的狗毛。”伏见抬起眼,从胸前的口袋里摸出被溅湿的袖章,“……他们说你死了。”

七种茨看着他,缓缓扯出一个笑来,“正常……每个人都会死。像我这样的小配角更是这样,说不定什么时候,淡淡的就没了。”

“但不应该迎来这样的死法。不能没有征兆,莫名其妙就消失。你信点什么吗?你最好相信点什么。哪怕无神论者也不能接受这样突然的消失。你也不是所有人的配角,总有人的那场戏必须有你来主演。”

七种茨眨眨眼。良久,他伸手把毛巾扯过去。“这样的废话他们恨不得一天说八百遍。然后呢,你就像个傻子一样呆呆地相信了?”

“我没那么单纯,也相信你没那么背运。”伏见弓弦向后仰了仰,手撑在墙面上。“但是,就有一瞬间,我像是听见你的声音了。跟从空气里突然冒出来似的。跟你平常一样,笑呵呵的,特可气。还说……”

“说什么了。”

“’看见了吧,活该‘。”

“哦。”七种茨摘下眼镜,胡乱擦了几下头发。“别说倒还真像我的语气。然后呢,然后你就急三火四的跑来找我了?”

“我没想找。”伏见站直了身子,挠挠头发,牙疼一样开口,“那个,七种……怎么形容才合适,那个,拜托你,好好活着。要是,要是你真的不在了,我会挺别扭的。”


用些许的善意解脱自己,再释放恶意让一切回归正轨。温和是假装,冷漠是日常。唯一一点没能藏起来的自我全暴露在伏见弓弦的眼睛里。那些无从言说的愤懑和忧郁,许多不眠之夜带来的彷徨,还有憎恨,无边无际的憎恨,黑暗一样爬上他的膝盖,吞噬所有瞬息而过的快乐和希望。

然而七种茨还是活下来了。

没有什么,都一样。伏见弓弦熟悉他的表达和隐藏,回以偶尔的刻薄与恰当的忽视,让所有的冷硬压抑都有一个恰当的出口。他知晓黑暗是怎样舔舐吞没一个人的信念。没有任何理由,他想:单纯是因了这个见证者的身份,他也不能看着七种茨变得那样惨。人活在世上,有各种活法。有人光鲜,有人晦暗。有人轻松踏歌而行,就有人扭曲背光独立。如果现在的他还不能牵起七种茨的手,如果他也缺少给人拥抱的勇气,那他唯一可以胜任的就是这个观测者的角色,看他怎样从过去走到现在,看他怎样选择,怎样错愕,怎样被不同的明天吞噬殆尽。

这算是傲慢吗?伏见弓弦不知道。这些事不能轻易用感情量度。或许存在一种量表去度量人内心不可与人言之的心思,或许具备技术手段去撬开遮蔽的真心。但总有些时刻,手段全数失效。走在一侧的人只能看着另一个人是怎样一步一步渐渐失去控制,距离生活的正常导向越来越远。他不愿轻松的把这一切归结于某种障碍,也不知道有没有除却等待其他的办法,也只是靠本能觉察:每个人,每个处在失落的灵魂,他们都有一把能够表达的钥匙,不是只有痛哭流涕的倾诉才能叫做袒露心扉。有的人步履缓慢,有的人笨,有人不善言辞,有人习惯于闭上双眼。但,没有什么能阻挡一只想要生存的鸟儿挣扎着飞向高空。

他愿意做那根树枝。

不用爱上谁,更不需要记忆的维护。记忆总是趋向美化的,遮盖掉悲伤、尘土和腐臭。终于会有一天,所有人,他们会在自己的呕吐物中洗浴。污秽淹没衣襟,却能对着镜头比个开心的手势。

而伏见弓弦站在岸边,看见这里有海浪拍击礁石,他从岸边跳下,冒着被海浪吞噬的危险,趟着水,渡过来。

“行啊。”他听见七种茨说。声音淡淡的,却如刻刀般清澈,像是突然抓住了一条绳子,又或者那只是脆弱的蛛丝。他颤动的灵魂突然安静下来,仿佛要把这话刻入耳膜,“答应你,好好活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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